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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河叹,下河叹,都在叹“十岁九被涝”,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呢?在弘历没有可奈何的“五坝平分势未杀”,那么,这都是些什么坝?在“五坝平分势未杀”除了自然的原因外,更掺杂了上河地区与下河地区、中央朝廷与地方官绅各自的利益考量,那么,这都是些什么考量?

从乾隆十八年弘历的《下河叹》看,所谓“五坝平分势未杀”,联系下句“高堰一线危骑墙”,当指高堰五坝(又称“上五坝”);又从“车逻疏泄涨莫御”看,还包括了当时的归海四坝(后来添建一坝,又称“下五坝”)。再证以乾隆五十一年弘历的《下河叹》,相关的事实又尤其明显:乾隆四十三年(戊戌年),因为“泛滥归洪湖,高堰虞涨至”,所以“没有奈开五坝,下河受灾致”,这是应对洪泽湖泛滥、保障高家堰安全的开启高堰五坝;“兹九阅春秋”的乾隆五十一年,因为“堤筑运益涨”,所以“车逻胥启暨”,这是疏泄上河湖区积水、避免淮扬运河溃堤的开启归海坝,至于因为“没有奈开五坝”,所以“高宝潦胥及”,则仍是开启高堰五坝。这样的高堰五坝-上河-淮扬运河-归海五坝-下河的关系,如图2所示,即可一目了然。

尺子_一尺九_尺的笔画顺序

当然,没有论高堰五坝还是归海五坝,又都有其形成过程。先说高堰五坝。号称“水上长城”的高家堰,既以大堤拦蓄洪泽湖水,又以减水坝泄洪减压。减水坝的选址多为下游有旧河或不远处有湖荡之地,其施工则有严格要求:宽度一般在100 丈以内,长度达到六七十丈,两端“金门”为石砌,并加签锁口桩,上口、下口分做迎水、分水,上口六七路,下口八九路,中间的坝面夯实,再铺上三合土,铺时需分两层,冬天还要盖土防冻。坝后护坦为条石砌就,坚固严密。高家堰最多时共有减水坝闸 20多座,仅康熙十九年(1680),靳辅就改建和扩建了减水坝六座,自北而南为武家墩、高良涧、周家桥、古沟东、古沟西、塘埂;康熙三十九年,河道总督张鹏翮堵闭六坝,另建仁、义、礼三座滚水石坝;乾隆十六年(1751),再建智、信二座滚水石坝。至此,著名的“高堰五坝”即仁坝、义坝、礼坝、智坝、信坝形成。

再说归海五坝。如上所述,康熙十九年靳辅改建和扩建了高家堰六座减水坝,以泄水入宝应、高邮诸湖,再入运河;又为控制运河水量、保障河堤安全,在运河西堤建通湖22港,在运河东堤建归海坝。通湖港用石块砌筑,平时以草土封住港口,大水时扒口排洪。归海坝中,子婴沟、永平在高邮北,鳅鱼口在江都,其余五座均在高邮城南,由北向南依次是南关、五里铺、八里铺、柏家墩、车逻港,其中五里铺、车逻港二坝属于改建,是为土底的“归海八坝”,这是意在“以新建八坝抵泄周桥六坝之水”[1]。康熙三十九年张鹏翮在原八坝的基础上,改土坝为石坝,并废除子婴沟、永平二坝,又将南关坝堵闭移建于五里铺坝址,在八里铺坝址上再建五里中坝,又新建车逻坝,改建鳅鱼口坝于昭关庙,称为昭关坝。乾隆二十二年,再添建新坝,合南关坝、五里中坝、车逻坝、昭关坝,合称“归海五坝”,用以泄洪。道光六年(1826)昭关坝停闭。咸丰元年(1851),淮河改由南下入江为主[2],归海坝压力减小,咸丰三年遂废中坝,而尚存的南关坝、新坝、车逻坝则被称为“归海三坝”。

高堰坝、归海坝的启闭,又有系统、严密的规定,旧时称为“水志”。如就在高堰五坝形成的乾隆十六年,弘历亲定仁、义、礼三坝过水三尺五寸,且不见减涨时,方可开启智坝封土,仍不减涨,再启信坝封土,是为高堰“五坝水志”。又如乾隆二十七年,弘历南巡,来到黄、淮、运平交汇合的清口,经过踏勘丈尺、计算流量、反复筹议,亲定“湖水以次递长,则清口以次递宽,总以上坝增一尺之水,下口加开十丈之门为准”[3]的清口“展束”方案,是为“清口水志”;又发谕旨,明确要求长期封闭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五坝,待水涨时,只依定例拆宽清口东西坝走水即可。这样的五坝水志、清口水志,的确发挥了宣泄得宜的积极作用,这就是乾隆五十一年弘历在《下河叹》中的自鸣得意:“自我壬午年,清口定水志。视湖之增减,拆束为坝制。其尾闾五坝,筑土永教闭。以此下河田,免灾收历岁。”

再说归海诸坝的启闭,也为“圣心”与河臣时时关注。如据乾隆十八年侍郎嵇璜上奏所言情形:

南河关键,尤在五坝蓄泄合宜。前河臣张鹏翮将车逻、五里、南关三坝,改为石滚坝,使有过水节制。是运河之三滚坝,原与高堰之三滚坝,上下相应也。今高堰增二滚坝,共有五坝,已觉来路多而去路少;若遇大水坚闭不开,固为保全下河起见,但湖河之水同时壅涨,不特上河田庐淹没,殆至波涛冲激,堤岸溃决,则下河之受害更甚。此中缓急机宜,甚有关系。高斌于乾隆四年曾经奏明,若遇洪湖异涨,三滚坝泄水过多,请将南关、车逻启放,以减水势。然不立一界限,则开放过早与开放过迟,均有受病之处。查高堰各坝,于十六年钦奉圣训指示:仁、义、礼三坝过水三尺五寸,始将智、信二坝次第开放,实为不易之良规。今拟仿效此法,于运河各坝亦宜定一水志,以便遵守。查水势异涨之年,高于车逻坝脊四五尺以上。今酌中定议,应以水高坝脊三尺为准,先将车逻坝开放;至三尺以外,再将五里、南关等坝次第开放;未至三尺以上,不许轻开。其柏家墩、南关旧坝俱没有石底,永远堵闭。似此节宣有度,则水有去路,循循而进。且归海支港现议疏通,虽大水之年下河不能保其全不受淹,较之川壅而溃、汇为巨浸者,其轻重自必悬殊矣。[4]

弘历得奏,“命舒赫德等与尹继善、高斌等逐条细阅,是否悉合机宜,及外此有没有未尽,一一指陈。”又乾隆二十五年时,河道总督白钟山建议,水势长至三尺之外,可启放南关、车逻等坝,水势继续上涨,则启放五里、昭关等坝。又嘉庆九年(1804),总督陈大文、总河吴璥等奏:

溯查运河水势,以乾隆五十一年为最大,长至一丈三尺七寸,曾将南关、车逻等四坝全启。今本年河水已长至一丈六尺九寸,较五十一年尚大三尺二寸,其势断难容纳;而下河早稻、中稻业已刈获,晚禾亦将收割。且各坝下本有各支河可以循轨入海,是以于七月二十八、九,九月初一等日,循照旧制,将南关、车逻等五坝内酌启三坝,并飞饬将下河范公堤沿海各闸全行启放,俾河水畅注归海,以免壅遏漫淹。[5]

次年五月,总督铁保、总河徐端又奏:车逻坝“定制水势长至一丈零三寸,即应启放。现在河水已长至一丈二尺二寸,计已逾志一尺九寸,坝下引河深畅,当即饬令趁势启放,以资宣泄”[6]。然则如此看来,归海五坝的启闭“水志”,较之高堰五坝,更难确定不易,盖黄、淮、运的水情,洪泽湖、高邮湖、宝应湖的水势,高堰诸坝的来水,归海通道的去水,淮水入江与清口淤畅的状况,诸如此类的自然因素,实在难以全面把控、因时统筹;至于诸多的人为因素,若北京朝廷利益所系的保障运道畅通、运堤没有虞,上河官绅利益所系的启放归海诸坝、即以下河之釜底为湖,下河官绅利益所系的封闭归海诸坝、即以上河之湖区为壑,更属时时处处存在、谁也不敢言让说退的利益博弈。

然则在有清一代这样的三方博弈中,实在存在着引人深思的轻重权衡、大小取舍。概而论之,首先,下河地区重于、大过上河地区。如乾隆十九年总河尹继善之言:

论者谓下河之水减少,固能受益,而上河之水壅滞,必更受淹,似非公平之道。不知下河之田,数十倍于上河,多寡之间,原应通盘较量。[7]

如何“通盘较量”?尹继善的建议是,上河“低洼湖田,查明豁粮,以为潴水之地,则上河亦不至于偏枯,而下河之所赖以保全者广矣”;又乾隆四十二年总河高晋奏请:

查运河东岸闸座涵洞,运河水小时应须蓄水济运,即下河民田需水,亦只量为挹注,以资播种;若运河水大,下河民田形如釜底,未便将河水泄入,致淹民田。是东岸闸洞,不过资农田灌溉,不能分泄运河盛涨。惟西岸宝应临湖一带,河面高于湖面,尽可宣泄。[8]

如此,上河地区“雪上加霜”,变成了容受高家堰、运河两个方向的来水,不仅沦为淮水走廊,更成为运河水柜。再往下看,这样的轻视上河、重视下河,还愈演愈烈,即以事关上河潴水、下河安全的归海诸坝水志为例,自嘉庆九年至道光六年,开坝时运河实际水位在1丈至1丈2尺之间,道光六年以后,实际水位约在1丈5尺左右,咸丰以后在1丈5尺以上,光绪年间在1丈6尺以上,光绪后期更在1丈7尺左右。[9]于是上河、下河之间的矛盾、争端乃至冲突愈益严重,如民国江都胡澍《扬州水利图说》卷1“近湖水利”所述晚清的情形:

运堤逐渐增高,水位志椿亦逐渐增度……坝仍不开,上河安能免患……然不开坝,水少去路,湖西村庄多数陆沉。设风暴来,波涛震撼,不但庐舍不保,抑且生命难存,不得已请求开坝,官厅每以上河地面较少,下河地面较多,本此主意,明虽允开,仍迟延不启,殊不知开坝仅淹下河田禾,不开坝则伤上河人命。孰轻孰重,所宜权其利害也。二则因上河呼号哀恳,即行开坝,而下河人众,至生阻力,动聚千万人,日夜坐卧坝上坝下,形同蚁聚,不避风雨,齐呼哀恳保坝救命,明则请求不开,实则要挟抗拒,长官见众怒难犯,恐生意外,不敢孟浪,遂至为难。上、下河之争执俨同吴越仇敌视之矣。

观此,可知因为下河的田地、盐场、城址、人口多于上河,下河的官绅力量又强过上河,所以上河地区的利益遂轻于、小过下河地区,上河民生也常被放弃,上河、下河之间的利益争执,乃至“俨同吴越仇敌视之矣”。

尺子_一尺九_尺的笔画顺序

其次,下河地区的利益又轻于、小过北京朝廷。仍以开启归海诸坝为例,自是为了保护运河堤防,维持正常漕运,而其结果,却是下河地区尽成泽国。归海诸坝之常开,如弘历两首《下河叹》中所涉的几个年份:乾隆十八年开车逻坝,下河尽淹;乾隆四十三年八月,高邮运河日涨五六寸,前后开四坝,水过坝六七尺;乾隆五十一年六七月,高宝湖水势浩瀚,启放南关、车逻、五里等坝;又据《淮河水利简史》的概述:“嘉庆、道光年间,即1796年至1850年共54年中,有二十八年开归海坝,合计95坝次,平均每两年有1年开坝,平均每年开坝近二道。”[10] 至于开归海坝而下河乃为泽国的情形,如道光六年(1826)夏,“洪泽湖水长,当事惧堤工不保,遂启五坝过水。扬郡七州县当下游者,田庐尽没”[11] ,当时吴县曹楙坚客居泰州,目睹人烟萧寥、万室波荡的凄惨流离之状,因作《愍灾诗六首》,其中的《开坝行》曰:

今年稻好尚未收,洪湖水长日夜流。治河使者计没有奈,五坝不开堤要坏。车逻开尚可,昭关坝开淹杀我。昨日文书来,六月三十申时开。一尺二尺水头缩,千家万家父老哭。

“昨日文书来”,这是帝制朝廷不可违逆的国家意志,而其代价,就是下河民生的“千家万家父老哭”。

再次,也是起决定性作用的,下河地区、上河地区加在一起的利益,仍远不及北京朝廷的利益之重、之大。姑举一例,以见大概。乾隆八年,河道总督白钟山奏言:

高、宝诸湖承上游分泄之水,众流汇聚,周围数百里,而归之仅宽数丈之运河,两岸长堤,危如一线……设若诸水毕集,高、宝两湖不能容纳,不独上河万顷良田尽遭淹没,高、宝之城池仓库、民舍田庐,均为可虑,而运道亦因之阻梗。虽入江之路,未尝不可分,而路远流缓,恐就近趋下顶冲之,高、宝先已不可支矣。[12]

归根结底,没有论上河之高堰开坝泄洪、高宝诸湖众流汇聚、万顷良田尽遭淹没,还是下河之开启归海诸坝、城池仓库与民舍田庐均为可虑,帝制朝廷的唯一坚守,只在运河的两岸长堤不能溃决、千里运道不能阻梗。于是下河叹、上河叹,就在朝廷如此这般的“权衡轻重”、舍“小”取“大”、救“急”放“缓”的综合考量中,成了没有法“开解”的千古之叹;至于明清两朝的那些朝廷叹、皇帝叹,也就难逃装模作样的“例行公事”、没有法落实的“皇恩浩荡”的嫌疑,而本文所述之清高宗爱新觉罗·弘历的《下河叹》,正可如此理解。

注释:

[1]靳辅:《治河方略》卷3《治纪·南运河》,清嘉庆四年刻本。

[2]明清时代,因为淮高江低,淮河本有入江流路,而为了控制洪泽湖入江水量,乃建归江诸坝。及至清道光年间,有金湾坝、东湾坝、西湾坝、凤凰坝、新河坝、壁虎坝、湾头老坝、沙河坝、拦江坝、褚山坝,是为“归江十坝”。咸丰元年,淮河洪水决开高家堰南端的礼河坝,沿着礼河冲进高邮湖,复经邵伯湖及运河迤逦南下,在扬州三江营汇入长江。从此,淮河主流与夺淮的黄河汇流入海的河势,一变而为淮河主流汇注长江、借江入海,归江各坝也不再能起到调节作用,而主要用来通泄洪水。

[3]赵之恒、牛耕、巴图主编:《大清十朝圣训·清高宗圣训》,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,第2669页。

[4]朱偰:《中国运河史料选辑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,第200-201页。

[5]朱偰:《中国运河史料选辑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,第202-203页。

[6]朱偰:《中国运河史料选辑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,第203页。

[7] 白钟山:《筹疏堵下河来源疏》,《魏源全集》第19册《皇朝经世文编》卷112,岳麓书社2004年版,第255页。

[8]《清实录》第21册《高宗纯皇帝实录》卷 1041乾隆四十二年九月己丑,中华书局1986年版,第 945 页。

[9] 参考肖启荣:《农民、政府与环境资源的利用:明清时期下河地区的农民生计与淮扬水利工程的维护》,《社会科学》2019年第7期。

[10] 水利部淮河水利委员会《淮河水利简史》编写组:《淮河水利简史》,水利电力出版社1990年版,第259页。

[11] 潘慎、马思周等:《古代农民生活诗选注》,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,第211页。

[12] 朱偰:《中国运河史料选辑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,第194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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