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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目不识丁，但从未错过这人间美意。失物能言，心事有树洞可憩，所有辗转流离的都会安然归家。
一
昨晚又梦见妈妈，梦见她在小园里照料蔬果和鲜花，我只有5岁，缠在她臂弯里笑啊笑的，就这么笑醒了。可一开门，所有的好心情都被臭跑了。
噩梦般的气味充溢整个楼道。新搬来的对门，又将积攒多日已经渗漏的垃圾堆放在门前。我不抱希望地去按门铃，果然像前几次那样，屋里明明有声音，却没有人应门。
忽然，戴着口罩的保洁员一声不吭地冲过来，奋力捶门。我永远叫不开的那扇门訇然洞开，妆容精致的芳邻双手插腰，眼睛里似乎能飞出刀子来。但这根本没用，保洁员挥舞着扫把怒吼，限她这一秒将地面收拾干净。芳邻竟然一言不发，垂下眼睛，乖乖照办。我佩服到目瞪口呆。
出了楼门，秋气凛然，我患腱鞘炎的右手隐隐作痛。拿出手套，偏偏少了右手的，到底掉在哪里了呢？
前面是一所小学的后门，如果不是心有挂碍，东张西望，我大概不会发现，围墙下居然有张小石桌。而我丢失的那只手套，竟好好地搁在那里，旁边还有别的遗失物品：卡通手表、眼镜和笔袋等等，这简直是失物们的秘密会所。
桌上摊开一本带笔的便笺本，我只看了一眼，就被那些稚拙的文字吸引了：“钥匙说：谢谢你捡到我，我是开教室门的，要是丢了，老师和同学都进不去，站在走廊里上课会更好玩吧。”
有一页，字写得特别大：“妈妈问我，你天天都丢东西，怎么不把自己也丢掉呢？我说，小孩子是不能把自己丢掉的，都是被大人丢掉的。”再翻一页更有趣：“戒指说：偷偷把妈妈的婚戒拿出来戴，弄丢了也不要紧吧？反正妈妈又不会再结婚。”
我不禁笑出声，饶有兴味地看了许久。沁着秋寒高远的天，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太阳，金色滴滴答答，溅落在这些童言童语之上。
“手套说：丢掉真开心啊，认识了好多失物，听到好多故事。”我也认真地写下留言，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。
忽然听到一声大喝：“站住！”还是刚才楼道里那位保洁员，她就站在5步开外。我不知自己触犯了什么天条，惊得一动不动，我前面的小男生也乖乖立正，等候发落。保洁员大侠般跨过来，将我脚边的一团口香糖清理掉，并指着小男生说：“这是第三次，如果不是看你快迟到了，一定会让你扫干净整条路。”小孩吐吐舌头跑了。我回过神来，不禁苦笑道：“他只是个孩子……”保洁员回答：“没有好习惯的孩子，就会失掉长成好大人的机会。”我怔了一下，竟然觉得很有道理。
二
后来发现，这位保洁员简直就是小区“女王”。一听到唰唰的扫地声，清早遛狗的老人，马上停止了清理喉咙，小狗也从花丛中溜出来，规规矩矩走人行道，正在看失物便签本上那些小句子的我，立刻停下来，以目光向她致敬。
那些日子，我简直着了迷，渴望看到便签本上更多的失物语，想知道是谁放的本子，从前那些写满的本子都在哪里。我问过小学校传达室的老人，问过对面蛋糕房的小姑娘，但他们都不知道。
一天，正在凝神看便签，嘈嚷声忽起，又是那位保洁员“女王”站在人群中大吼。原来，有位小伙子私家车的遥控钥匙丢失，贴了满世界的寻物启事，承诺捡到者酬谢200元。保洁员交还失物时，小伙子耍滑头，拿着钥匙撒腿就跑，被暴脾气的“女王”捉了回来，最后小伙子到底如数交出钱来。
“女王”拿着钱反而愣住了，原来她不识字，根本没看过启事。她只是气恼这位失主太失礼，连一句谢谢都不会讲。
天越来越冷，我在便签本上看到了一位小朋友的信：因为一位叔叔开车太快，妈妈出去晨跑再也没有回来。每天放学时，整栋楼只有我家厨房的灯没有亮，按门铃时，没有人为我开门。我知道，妈妈就是那么爱开玩笑，每次藏起来，直到我生气了才出现。现在天越来越冷了，妈妈，这次你一定要藏在暖和一些的地方，我没有生气，你藏得太久了……
像洋葱的气味蓦然袭来，我胸口酸热，眼睛模糊。这小孩与我何其相似。那天，我看见一顶妈妈喜欢的帽子，付款后才惊醒，妈妈因癌症已去世半年了。那一刻，如一脚踩空从高处坠落。我们骤然丢失了心的某一部分。
但就在第二天我又习惯性地去追看便签本时，它竟然消失了，再也没有回来，小石桌一直是空荡荡的。小区的保洁员也换了人。
三
翌年，旅途中，我在一家餐厅吃饭，结账时发现玻璃板下压满了熟悉的便笺纸，正是我原来在便签本上看到的，急忙凑近了看，原来是打印的，但其中有一张正是我写的！它们怎么会跑到相距1500公里的城市？
我连忙在餐厅里打听，最后是收银员告诉我：这便笺是她妈妈珍藏的宝贝，她妈妈曾在小区做保洁，小区在一所小学附近。学生年幼，又喜欢嬉戏追赶，容易失落东西。妈妈扫地时，会将这些小物件捡起来拾掇干净，搁在校园后门的石桌上，让主人自行认领。许多找回失物的小孩留下感谢便签。拿回去听女儿读过后，她妈妈爱煞了这些文字，就准备了好多便笺本，孩子们什么都写，一下子就攒了很多。
我喃喃道：原来是她！女孩说，妈妈喜欢孩子，远近的小孩都爱去她家玩。春节时，有几个小皮猴子，悄悄拿了她3本便笺去点火，妈妈心痛不已。痛定思痛，她叫女儿帮忙，用手机将所有便笺拍下来存进电脑。女孩也喜欢这些纯真的童言童语，就打印了一些，带到这座城市，她在这里上大学。
因为碰到了记得母亲的故人，女孩高兴地答应与我分享这些便签，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。我深爱这些小句子，更敬重这位爱憎分明的“保洁员女王”。她目不识丁，但从未错过这人间美意。失物能言，失物善语，笑声会传很远，心事有树洞可憩，所有辗转流离的都会安然归家。
女孩又告诉我，失物语的中断，是因为“女王”得了乳癌时，我仿佛被当胸打了一拳，踉跄着离开。在返程的火车上，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开，我心里仿佛涌起了沙尘暴。
许是我离开时的神情太过凄惶，手机忽然一响，女孩发来一个呲着门牙的笑：“嗨，我妈妈活着呢！她做了手术，已经康复，失物语又开始连载啦。她现在一口气能扫干净12条街道，制伏10个随地吐痰和乱扔烟头的人，外加3只随意便溺的宠物。霸道的女王又回来了！”
我高兴、感慨，又有些不好意思：“我以为她……”手一抖，竟回复了一条空信息。很快，对方又发来一条信息：“请冷静，我还有重要消息发布。”我又忍不住一惊，难道还有什么事？谁知跟着一条短信说：“你忘记付餐费了，26块钱。”
我一下子笑出了声，车窗外月色汹涌，像一场盛大的焰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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